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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一年前開始,我很難得地,竟有了固定收看某個電視節目的習慣。有線電視興起之後,我和大部份的「搖控器按鈕破壞者」一樣,很少在同個頻道上停留超過三秒鐘,結果常常是手酸了把電視關掉。沒辦法,明知道大部份的電視節目很爛,回到家一個人無聊時,還是很難抵抗玩搖控器的衝動。對我而言,能夠安定下來看半小時的節目,實在是件幸福的事。

Beavis and Butthead,對,MTV台的B & B,這節目深深吸引著我。

兩個傻呼呼的美國小孩,分別穿著老掉牙的AC/DC和Metallica的搖滾T恤,窩在破舊沙發上看音樂錄影帶。他們比電視還吵,總是不停地,帶著滿口髒話譏嘲唱歌的藝人,二句不爽還會幹起架來。這兩個小小的W.班傑明,在評論錄影帶的空檔則是精力充沛地四出惡搞,搗蛋胡鬧,包括半夜在鄰居家門口大叫,把自已裝在大輪胎上從山上滾下去,玩動物的屍體,在漢堡店打工時拿將機油炸薯條,他們不斷從事種種愚蠢的行為.

是給新新人類看的無厘頭卡通沒錯,雖然說我也常覺得自己是個長不大的小孩,但,究竟為什麼這些成堆的髒話這麼吸引著我呢?

在美國,這節目在MTV台推出之後,很快成為最受歡迎的節目,為MTV台賺了數百萬美元,講B&B的書賣了五十萬冊,也出了CD和Video Game。電影「Beavis and Butthead Do America 」在美國大賣特賣,(不過台灣票房平平),還擔任奧斯卡的頒獎貴賓。口頭禪,「COOL」,「YOU SUCK」更成為威力強大的跨國青少年slogan。Yahoo上可以查到他們有160個以上的Fans所建的站台,網路上還有專屬的alt.tv.beavis&butt-head的討論區。從邊緣的創作身份到成為主流文化工業中的一股強大的力道,B & B無寧是另一種商品文化的奇蹟。在他們的CD中第一條歌就是Nirvana唱的。兩股另類的力量,混在一起狼狽為奸,完全一付已成為90年代末期,主流美式文化的調調。

每個年代都有某項流行事物,這也許只是商品文化的一項特點。台灣據說正身處後殖民工業文化之中,大國流行文化中的逆流,當然也在這個島上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漩渦。我們可以看到這幾年台灣也流行這一類「骯髒寶貝」,先是無時無刻,都會在褲檔上勃起一團的城市獵人犽羽獠,再來是喜歡把雞雞夾在兩股間,變成女生的臘筆野原新之助。變態的英雄受到大眾歡迎,超人,忍者龜,小叮噹這些角色已經過氣。「骯髒寶貝」成功地佔領了台灣的卡通天空,但其他領域的作者也正蠢蠢欲動 : 陳克華吟出「欠砍頭詩」,侯俊明把男女交媾和扭曲的性器官做成木刻,洪淩寫著「她的尖牙溫柔地探入濕熱的陰道」,濁水溪公社則在舞台上大唱著「我咧殺人啊強姦

講到這些「骯髒寶貝」,我好像有點太興奮,開始離題了。不,不是的,那個時代沒有搞鬼的妖魔呢,但沒上排行榜前,這些還不能算普遍的俗民文化現象,也許只是一些隨時都會被打壓掉的星星火種。這篇文章關注的方向,應該在整個族群的集體潛意識。(和容格無涉,只是借這個詞而已。)為什麼頻道變多了,我反而對電視不耐煩起來?不斷地按搖控器,是不是在實現著心裏隱藏著的,想打敗這個世界的衝動呢?為什麼兩個滿口髒話的白種小痞子卻會吸引著我? 「骯髒寶貝」們的魔力怎麼來的?

要談B&B,要從Mike Judge這個人談起。Mike年紀和大我三歲,三十多了,生於德州,在UCSD學工程,一度和朋友玩過BAND。德州雖是美國文化的邊陲,但也有他們的代表性樂團:Butthole Suffer,【屁眼巡航者】,聽團名就知道是歌詞充滿穢語的另類樂團。我們可以理解,在廣大荒原中長大的鄉下牛仔,是如何想辦法拿鄰人媽媽的性器官來混入日常用語的。不過前額微禿的Mike,大抵是個受過高等教育,性情溫和的雅痞。畢業多年以後,雖有個安定的工作,但是還是無法忘卻創作的熱情。1987年,他自編,自導,自畫,自配(配音啦,不要學B&B一樣亂想)完成第一部B&B的短片:Frog baseball,【青蛙棒球】,描寫B&B如何虐殺處決一隻可憐的小青蛙。這一部片子很快地引起注意,接下來的幾隻短片立刻被MTV台相中,從1993年開始在MTV推出常態性的節目。Mike也開始發揮了他另一項才能,就是藉著B&B的,對音樂錄影帶進行髒話樂評。Mike做大了以後,找了幾個人來幫忙製作,但是風格沒有改變,所有的對白和情節,都圍繞在髒話,惡搞行為和反社會的態度。

Mike在1993年八月號的Rolling Stone雜誌上接受訪問時提到,早年有位朋友在字典中偶然找到了個怪字秀給他看過,「Sterculius」,羅馬神話中大便之神的意思。這個字深深觸動了他,那時他就決定這是他未來創作時所要膜拜的神祗。B&B很少說「Fuck you」 ,他們使用的,最常由他們口中說出來的,像wiener, pencil ,sholron(小弟弟) sucks,(爛) bunghole,(屁眼) cut the cheese,(放屁) spank my monkey, (自慰),woodrow, boner, wood, pitching a tent, (勃起), chicks , hooker,(妓女) ,大概三句話中一定不忘對大便之神作禱告。

B&B不看電視的時,就到處搗蛋。最喜歡的活動應該是放火,但曾有美國民眾指証家裏的小孩受他們的影響,而把一輛車燒掉,舉行國會聽証會後,Mike就不讓他們這麼做了。但B&B在其它的領域繼續不斷發揮他們的創意,包括捐血騙錢,打色情電話,騷擾鄰居,研究為什麼早上起來會勃起,盜用別人的信用卡,金融卡,偷高爾夫球去賣,把狗丟掉洗衣機裏面洗,製造假車禍騙保險金,把水泥到進鄰居Mr. Anderson的游泳池裏,在街上行乞騙錢,種種惡搞行徑他們都要去試。B&B只會講髒話,當然不可能會從事心理分析式的語言活動。要問他們幹嘛做這些怪事情,他們大概會困個半天,然後喃喃地說 : 「That will be COOL!!」。Beavis只有在喝大多卡布其諾咖啡是時候,才會突然把T恤拉到頭上,轉化變身為另一個角色 : 「Cornholio」 。開始擁有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份子式的「語言」能力。Cornholio可能就是真正的Mike Judge,不但會隨口念出押韻的饒舌詩句,還會正典八百地以網路樂評家式的口吻批判進入主流的諸家龐克樂團。不過,Butthead會適時地賞他兩個耳光讓他「清醒」過來。Cornholio這個角色本身嘲弄的意味就相當濃厚,因為,Cornholio其實是cornhole的諧音,美國俚語中肛交的意思。B&B這種種的些努力,在近幾年間,已得到了「西方文明的敗壞象徵」這般的稱號。

如果你生出這樣的小孩子,要怎麼辦?Mike沒有迴避這個問題,B&B參加過每一種「治療」和「矯正」的活動。他們的班導Mr. Van Driesen,是一個充滿愛心和人道精神的,還在做Woodstock愛和和平白日夢的長髮老嬉皮,他的耐心驚人,但怎樣也感化不了他們。他們的高中Highland School還有一個前陸戰英雄,魔鬼教官Mr. Busscut,他的強力肢體修理也絲毫沒有改正B&B一點點行為。他們最心儀的街上的流氓Todd,每見一次B&B,就海K他們一次,但他們還是想進他的幫派。在卡通片中,可以看到他們被迫參加過許多「活動」,包括團體心理治療,也接受過個別心理治療,出席婦女運動的聚會,參與加青少年的成長團體,接受過新時代運動中的芳香療法,進過幾次拘留所,精神科病房。他們甚至還參加過80年代流行的新男性運動,在山林中打鼓,抒發男性衝動和攻擊的本能。原本被我們這些外國人稱羡不已,種種美國文化的「治療」和「矯正」的心理活動對他們好像都沒有用,B&B破壞了每一次治療他們的嘗試,Mike告訴我們,B&B基本上是非常,非常不可救藥的,他以這卡通來間接嘲嘆資本主義中的種種的馴化和教誨手段。

我們也許可以說這樣的人物,只存在卡通中。卡通人物不死,不會被消滅。他們的虛構身份,讓他們可以去嘗試所有的惡德而仍安然無恙。但是這樣的人就不存在嗎?這難道不是我們每天看的報紙社會版的背後,許多社會邊緣人的心態寫照?更令人不安的是,喜歡B&B,和喜歡「骯髒寶貝」的許多善良大眾們,包括我,是不是在卡通人物的身上,看到了自已的某一面,所以被深深吸引著?

在精神醫學的領域裏,有項非常引人入迷的疾病:「托雷式症侯群」(Gilles de la Tourette's syndrome)。DSMV(精神醫學診斷準則)是這樣描述的 : 患者有全身不自主的,數個部位的抽動(Multiple Tics),有時候是手部會舞動,有時候會一直做鬼臉。患者還會合併會不自主的,脫口而出地一再罵髒話,這症狀的專有名詞叫穢語症coprolalia)。令人不解的是,不同文化語言中,這類病患罵的髒話就不一樣。台灣人就罵「幹你娘」,英語系的罵「fuck you」,香港人可能是「仆街」或「丟你老母」。這患大部份都很善良,但因為無法控制罵出這些髒話,而常常被社會排斥。因為合併肢體的抽動,有些神經學的理論認為這種疾病是在大腦的某一點的異常所造成。但死後解剖這些病人的結果是什麼也沒發現。沒有其它任何一類語言,有這樣的強迫出現,而且隨著不同文化而改變的病理特徵,只有髒話。對,髒話。

我不知道Mike創作B&B這兩個寶貝蛋時心情如何,起碼我在寫這一篇文章時是蠻痛苦的。我現在使用的語言文字,介於論述和描寫之間,基本上是和要處理的對象,罵髒話的心態背離的。文字代表理性,而髒話是對此的反叛。髒話是語言的禁忌,因為脫離了語言背後代表的倫理和社會結構。「幹你娘」,「kiss my ass」,直接攻擊的就是這些倫常,。基本上我現在想做的,是去想以理性來分析不理性的元素組合。可麼做的到嗎?我們可以試一試,比方這麼論述 :「髒話」,「是一種滿足攻擊本能的行為」,「發洩被壓抑已久的性快感」,或「髒話是一種反向行為的防衛機轉,可以抵消潛藏的亂倫不安,處理內心壓抑的同性戀衝動」,等等。

或是更複雜些,精神動力學的說法:「這是一種對權威型象的敵意反映,講髒話的兒童行為僵化,他們平日因為怕被處罰,沒有管道去發洩敵意,對父母的敵意累積到了一個頂點,就會以出現穢語症。」

還是我們要模仿拉康之流的說法,抄襲精神分析,語言學,客體關系理論和女性主義,然後忸忸捏捏地指陳髒話的出現是「人們在幼兒前伊底帕斯的鏡像期(mirror stage)中,必須被迫接受語言/符號系統/父權的灌注而和母親及欲望疏離。成年之後,潛藏的欲望以髒話此一符碼改裝出現,顛覆已被馴化了的強大語言機制,目的在指在及回歸母體符號(semiotic)。這種深層的擾動不但本身即為一項強大的需求,也會帶給他者及他者背後的語言,倫理,權力結構極度的不安。髒話的內容總是在性器官性交活動亂倫指涉上脫不了關係,明顯地揭示了背離語言系統地,對母體符號的依戀。」

It Sucks!! It Sucks!! Beavis and Butthead看到我這種嘗試使用「語言」又要把「那個東西」命名,分析,闡述,尋求起源學的解釋的,種種徒勞無功行徑一定又會叫起來。我離我要寫的對象越來越遠。思考「髒話」這個活動給我的結論是:人的思考中一定有理性不能及之處,就算我們命名它叫做什麼「潛意識」,也只是製造一種我們以為已經操控的假象而已。意識中有一些角落我們無法以語言來聯結,髒話的存在只是時時提醒我們往那個方向去看,去看那一片我們心裏憤怒,不安的角落。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面,都有一對B&B。

不過,我知道我寫這篇文章寫得很痛苦的原因,是因為有十幾年沒有罵過髒話了。

我開始回想小學時代,曾經從友輩那兒學過的髒話,我記得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曾經玩過一個遊戲,就是用一個字,二個字,三個字一直下去來罵出各種內容不同的髒話。台灣小孩的創造力不見得就輸給beavis and butthead, 我記得那時候的高手可以罵到八個字。「幹」,「你娘」,「臭雞巴」,「雞雞歪歪」,「操你家祖母」,然後是「幹你娘老雞麥」,我恐怕要很用力才能再想起來六個字的*我應該可以做到,但是八個字的??我恐怕己經不行, 最精彩的那些我已經想不起來。或是說,我很難克服潛意識中的阻抗而喚回那段記憶。但我仍記得小學時代,同學之間講髒話是如此的風行而好玩,以致學校老師要像「講台語」一樣地三申五令地打壓「講髒話」,外加罰錢,打手心。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以和有種童年玩伴和自己的行徑為恥。更糟的是,台語和髒話一樣是不潔的,那麼一陣子我為自已「台灣小孩子」的身份感到難過,而且,回到家裏,鄰居和爸爸不高興的時候,就是這般冊幹六譙。「髒話」給我的記憶是混合自卑,矛盾和懲罰。這類懲罰留下的影響就是 : 因為「髒話」曾給我們痛苦,所以我們討厭它,不能說,也不想看到和聽到。「髒話」,掀起了我們受教育,受到權力在宰制語言時,留下的行為制式約的魔咒和鞭打的痕跡。


寫出小時的記憶後,我的心裏舒坦多了,Mike Judge創作時不知道有沒有這種感覺。等一下就要播Beavis & Butthead,不寫了,我要去看了。

約MK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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