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陳永興醫師和鄭南榕先生發起228公義和平運動。那時我是吳興街台北醫學院醫學系三年級的學生,陳永興是我們醫學院附設醫院精神科主住。
我在報上讀到他們於彰化市辦228紀念活動的新聞報導。當時,就算已過了40年,『228』這三個字仍是禁忌,從來不敢有任何人提起。他們舉辦紀念活動的時候,被鎮暴警察圍起來,打。
第2天我找了幾個同學,一起去附設醫院門診室找陳永興醫師。他很輕鬆的告訴我們那個場地挑錯 了,鎮暴警察一靠過來,被打都沒地方跑。我們告訴陳永興,我們也想為台灣做點事情,因此陳醫師就介紹我們認識了鄭南榕先生。不久後,我們就一起去到他的自 由時代週刊雜誌社,開始秘密地撰寫編輯我們的地下刊物。我們幾個同學雖然都是學校刊物中的主編,也常寫稿投到報上,但,那是個教官必需要先審稿,你的文章 才能印到校園刊物的時代。而投稿到報紙上的文章,編輯不必給任何理由就會刪掉你一大段略為『反動』的言論。你不難想像,在那個時空,在那家每期都被查禁的 雜誌社裏寫文章,比我現在窩在家裏寫部落格,刺激度大概有100倍以上。Nylon大 哥是個很『強』的人,我想,我這輩子再也沒見過意志力那麼旺盛,那麼有自信的人了。他笑起來,總是豪邁地露出略帶煙垢的黃牙。他很快地相信我們這些毛頭小 子,大方地把我們看成革命伙伴,讓我們在雜誌社的小圖書室中,自由閱讀他費盡心血收藏而來放在角鐵書架上的各式禁書。我們的地下刊物取名叫『抗體』,意思就是反抗任何不義的體制,(我是命名者), 全開一張報紙頁面,印刷費是我們幾個窮學生湊的。我們寫校園民主,我們批評學校制度,我們要求修改大學法,我們要求學生自治,我們分析台灣當時的政治經濟 局勢,關心勞動人民,我們甚至寫馬克斯主義。由於當時肅殺的政治環境,我們只敢把鉛字排好的版送到鄭先生信任的印刷廠。刊物印好後,在清晨四點天沒亮時, 爬進學校教室把那份地下刊物一張一張塞進抽屜裏。第2天一大早,教官接到消息就來把大部份的刋物沒收了,只有少數幾份流到同學手上傳閱。
彼時,台灣還沒解除戒嚴,蔣經國還在,出版法還沒有廢止。所以我們不敢承認地下刋物是我們做的。在那年的四月,鄭南榕公開地講出了他的名言:『我是一個外省囝仔,我叫做鄭南榕,我主張臺灣獨立。』在他的衝撞下,當年台灣實施了38年的的戒嚴令終於宣告解除。
我們從做地下刊物開始,慢慢的和全島的大學生串聯,辦讀書會,自發性的組訓,我們找來學弟妹辦生活營,我們甚至參加學生自治組織的選舉,攻下了學生會的會長,我們為了表達意見在校園中靜坐,我們也參加工運,農運,在街頭上站在鎮暴警察前的第一線。
1989年1月,國民黨給了鄭南榕先生一張「涉嫌叛亂」的傳票,那一年的4月7日,在鎮暴部隊開始攻堅進入雜誌社之時,Nylon為了堅持他的『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的理想,引火自焚。
1989年5月19日,他的出殯遊行,我和幾個同學走在隊伍的很後面。我只記得我因為淚水和心痛,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我只記得,隊伍最後停在鐵絲蛇籠前,忽然一陣猛烈的白煙冒起來,有人高喊:『是黃華,黃華自焚了!!』,後來才弄清楚,那是另一個烈士詹益樺。
一直到1990年的三月,風起雲湧的民主力量終於在自由廣場上爆發,我們帶了幾百個醫學院的同學去搞野百合,在廣場上睡了六天,把萬年國民大會和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給廢了。
刑法100條中的意圖判亂罪,在1992年才得到修正。而出版法,直到1999年才廢止。我的青春時代,可以說親身見証了真正的民主和言論自由,在台灣誕生的過程。
陳永興醫師之後離開北醫,從政過一段時間。我在離開醫學院以後,受到陳醫師給了我Role Model的影響,也走上了精神醫學這條路,在幾家醫院接受訓練,後來回到了母校的附設醫院萬芳。過了那麼多年,陳醫師又再度回到北醫的系統,現在他在我們萬芳醫院精神科任職。所以他現在變成我的同事,不過他永遠是我的老師啊。
2008年3 月22日,民進黨在總統大選中失去了政權。一個星期後,我和幾個綠營的部落客跳出來辦了場療傷網聚。在那場網聚裏,本來以匿名寫作部落格的我,第一次在現實世界中公開了我的身份。
2009年3月28日,我們又再次辦了一場【串連台灣,佈落希望】的網聚,不一樣的是,我們請到了葉菊蘭女士和還有她和Nylon的寶貝女兒鄭竹梅。這一年來台灣的政經局勢起了非常劇烈的變化。和20年前不一的是,當時台灣是力量是往上的。現在,許多人惶惶不可終日,擔心台灣主權在親中政府的主導下快速流失。
對我而言,我從小就是非常熱愛文字的人。我只是單純的喜歡寫東西和思考,然後和周圍的人分享。雖然我誤打誤撞的成為別人口中的所謂知名的部落客,但 真正讓我愛上的是,部落格這種無拘無束的創作生產方式。現在在台灣,我可以享受這種天賦人權裏的快樂,名和利能夠帶來的東西,遠遠不及。
我的言論自由,和我們這個時代的言論自由,是鄭南榕的犧牲帶來的。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然而,這也給我帶來困擾。我想,這也是我的老師陳永興一輩子的困擾。我們是醫生,醫生必需要盡所有可能的力量挽救生命。尤其是精 神科醫師,最擔心害怕的事情,就是人的自毀行為。我曾經因為強迫數度自殺的病人住院,被告訴而要接受檢察官的偵訊。但我後來想了無數次,當時的情況再度發 生我都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所以我的困擾是,當我稱鄭先生為烈士時,我希望別人把他當做Role Model嗎?他,獻身在我無可質疑且熱烈信仰的偉大目標上,但是,我奉獻終生的醫療志業又是以救人為目的,兩個信念的衝突,每每讓我想起鄭南榕Nylon大哥的時候,我就會有強烈的暈眩,就算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亦然,我無法不心痛。
比較好的一點是,在那樣的矛盾和痛苦後,人會變得勇敢而沈著,更坦然地去做該做的事情。我現在是Nylon大哥當年的年紀了,我希望能把他帶給我正面的影響,藉著文字,再帶給台灣下一代的年青人。
我老了之後有天終會死去,也許在天上某處會再遇到Nylon大哥。 雖然我沒什麼宗教信仰,不過現在覺得有那一天也不錯啊。
潘建志醫師
台北醫學大學萬芳醫學中心精神科主治醫師
台灣部落格協會理事長
部落客 BillyPan
本文原載於鄭南榕逝世20週年特刊『好國好民』,未在部落格發表過。
明天4月7日為Nylon逝世21週年,紀念活動請見 鄭南榕基金會 http://www.nylon.org.tw
陳永興醫師在去年十月由萬芳醫院離職到宜蘭羅東聖母醫院擔任院長工作,行前我們科裏為他辦了歡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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