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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
完全憑著直覺醒來，沒有任何壓力。對，就是那句老話，一枕黑甜，張大衛翻身下床，唰一聲地拉開厚重的米色窗簾，水庫碧綠的泛光湧進房裡。他輕鬆地張開腿站著，渾身精光赤條，兩顆懸空晃啊晃的，俯視著空無一人的湖面。岸邊幾窪圍起來的養殖池，不時有閃著銀光的石斑躍出水面。
「現在幾點了？」
Viky也醒來了，大衛的情婦。空氣中飄著一股混雜甜膩的鴉片香水，登喜路紙煙，和新鮮精液的腥味。Viky隨手找到大衛的汗衫罩上，就敞著浴室的門刷牙小便。大衛忍不住偷偷欣賞她玲瓏有致的身裁。十九歲的菲華混血兒，不管是談話或做愛時眼神總流露著熱帶女孩的大膽。大衛穿起內褲，坐在床邊。下體仍然和年輕時一樣，在晨起後毫無理由的挺立著。
十一點。大衛把玩著自己的呼叫器。該是開刀房裏外科正拼命趕刀，要讓出檯子給婦科的時候了。再二十分鐘，劉主任那老小子必然被迫犧牲午飯時間。帶著一兩個什麼都不懂的實習護士，焦頭爛額去更換原來該輪他的所有三十七床病人傷口的敷料。穿號好衣褲，大衛輕快地閃過Viky的身軀踱到浴室鏡子前。兩頰削瘦，一臉衰樣，鬍子渣渣忽忽，感覺額頭有點輕微的眩暈。大衛望著自己，沉溺在縱慾過後的甜蜜感覺中。
就這套混法嘍。不嫌累地台北車開到桃園，照顧老二上的理由是接Viky下飛機後馬上就可以來泡乾柴烈火，清一清鎮日和老婆相處所膩出對女人肉體的嫌惡。實則在心理上，大衛喜歡親近這家旅館的主人。一對同是在美國混不下去又跑回來台灣的夫婦，讓他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吊詭感受。離開快十年，回來驚覺台北變得如此擁擠而紛亂。大衛每每在車行街頭時，就興起一股被複雜的市容圍毆的感覺。對他而言，這家旅館不但是個絕佳的幽會場所，也是精神上的避風港。
帶著Viky到樓下餐廳，大衛點了女主人吳太太引以為傲的楓糖鬆餅和調製的家常咖啡。或許是厭煩了機上公式化的套餐，Viky吃的津津有味。令人不禁羨慕她單純的精神狀態。
「前幾天，急診收進一個長庚轉來的病人。」
大衛忍不住要撩撥那一對眨啊眨的大眼睛。
「十七歲的男孩，在印刷廠裏半工半讀。迷迷糊地讓左手被切紙機拖了進去。粉碎性骨折，碾斷了四隻手指，手臂內側的皮膚全掀了起來，屈指長肌一條條看的清清楚楚。長庚要他截肢，她老娘死也不肯。劉主任收了他們三十萬，我們兩個輪流，整整從傍晚開到清晨。把一根根手指都接了回去。昨天我去換藥的時候，他媽正算計著要再標個會下來。我一把繞在外固定鋼條間的紗布剪開，就衝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綠膿桿菌嘛，錯不了。四根手指倒黑了三根。問我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多大？我回答百分之三十。那男孩當場哭了起來，又問我，張醫師。再開，再開一次刀，是不是可以到百分之六十？」
Viky帶著淺笑把目光從英文郵報移到大衛臉上。傻孩子，說了好好出來玩的嘛，怎麼還是忘不了病人呢？這麼累幹嘛當醫生。Viky撒嬌著。大衛低頭不語。操弄著手裏的呼叫器，零，昨晚到現在沒有響過一次。
「吳太太，你們這邊是不是收不到電波，怎麼扣機都不會響？」大衛轉身向吧台後的廚房喊。
嘔，就好了，就好了。吳太太正忙著烤中餐的南瓜派，聽不清楚大衛在講什麼。隨便回答兩句。
「哎。」大衛嘆了一口氣。「最近加護病房的小姐越來越囂張，隨便的更動我的處方，還敢對我吼。我他媽的，我對她們說，妳們這麼行，那我還來上班幹嘛，明天起，我就不會在醫院出現了。」
大衛有點心虛地為不告而別地離開工作崗位辯解。昨天臨下班時，他打電話回家，告訴老婆要到台南參加一個專科學分記八分的整形外科醫學會。車開到桃園機場，正好截下正要踏上馬航為空姐準備開往飯店巴士的Viky。
「喂，那你就不去上班啦？好小子，看不出你這麼帶種。」
Viky不懷好意地說著雙關語，斜瞄了大衛股間一眼。
我咧幹你娘咧。大衛在心中暗幹。這痞子妹本來北京話還不靈光。大衛去泰國玩回來時在機上向她要過白蘭地，有點印象。隔天卻出現在診療室，感冒嘛。Vikycomplainlanding時耳孔全聽無啊。大衛想想可不能糟蹋了這樣的機會。就輕輕柔柔地持著耳鏡，英文台語夾雜地約她去吃飯。就這樣把上。沒想到搞了幾個月，Viky竟可以拿黑話虧他。
「不上班就回美國啊。這裏醫院裏面太亂，保險制度更是一蹋糊塗。ProfessorHarrison一直寫信來要我回去。他在信上提了好幾次想再嘗嘗我做的臭豆腐，他還寫說，我和他一起穿禮服戴方帽披彩帶，出席領取年度論文獎的合照，一直擺在辦公桌上最明顯的位子。」
「真的？你要回美國，我就昇請改調航線。我們先去LasVagus瘋他幾天好不好？」Viky天真地說。
LasVagus？大衛在美國念書和幾個坐巴士去混過一次。只玩VideoPoker，三天三夜昏天暗地，光丟銅板十隻手指黑的跟修過車似的。我還有老婆孩子咧，陪妳這樣玩。大衛突然心生膽怯起來。下意識又操弄起呼叫器上的按鈕。
「怎麼啦？」Viky回復關心的語氣。大衛略顯落魄的樣子講明不是玩真的，笨啊？
大衛接不上話來。Viky的嘲弄和好意把他看透了。幹，就是無法屈就於這種女性的敏銳之下。他該講句漂亮話來不露痕跡地掩飾自己藉著蹺班所造成他人的不便，來突顯在醫院中重要性的企圖。比方說，一年分三次Bonus我也不回去那種早晚出事的地方。但他媽的，他說不出來。
還是Viky給他台階下了：「我帶了兩瓶酒給一個朋友，就在你們醫院附近，你順便回去看看好不好？」
台北在入夜之後敵意就少了幾分。大衛坐在寬敞的九人坐小巴士後排，默默聽著劉主任豪邁地敘述他年輕時的風月往事。大家已經醉了三分，五個老痞子，一起幹掉四罈花雕，因此談興都很高。大衛撫弄著放在後座球袋中木桿上的毛線罩頭。塞車走走停停。這段聚集不少知名金融機構的路段竟意外的冷冷清清。大衛臉貼住車窗，仰視著一棟不知名陰暗的大樓，想像它白天極盡誇張的外形。地下室大概租給某家酒廊，代客泊車小弟和賣香腸的小販玩著骰子，雪白的襯衫映著小貨車上七彩的霓虹燈招牌，閃著一種炫麗又荒涼的光芒。
坐小巴喝花酒，心情好各自帶妹妹上旅館車拼，沒興致的儘可醉倒司機載送回家，沒有停車的困擾。Second Round,Third Round方便無比。這個藥商業務想出的點子，連劉主任都讚不絕口。不過剛交換過來的名片雖還放在口袋裏，張大衛卻早已忘了這傢伙的名字。小子穿著相當考究的歐洲名設計師西裝，靈活地變換著話題，一隻手握著行動電話，聲音宏亮地喂啊喂的，指名要找林總，林總啦。嘿我跟你講，我砲兵營就快開到啦，你呀快把亭亭，小麗Call來上班啊。看他的派頭，大衛要忍住才能不笑出來。沒有錯，台北的資本家們弄出這些樣的建築，不就是要把年輕人教育成這個調調嗎？
「大衛。」劉主任轉過頭來對他說：「加護病房那位劉小姐，我已經把她昇做大夜的護理長，以後你白天就不會再看到她了。我也上了年紀，你啊，要多擔待一點。」
可能是受了酒精的作用。劉主任說這些話時，帶著一股和四周氣氛不諧調的誠懇，把大衛搞的嚴肅起來。主任沒有指責他蹺班，圓滑地處理掉一場可大可小的糾紛，但卻不給大衛擺姿態的機會，呼嚕地回頭繼續打屁吹牛，船過水無痕地去了。大衛僅存的一點尊嚴就這樣被解除武裝。在歷經千分之一秒的措手不及後，發覺自己千萬不能示弱，便也迅述地參與他們的談話。
車子拐彎，市景陡然明亮了起來。素以尋歡作樂場合而聞名的這條街入夜後就充滿了生命力。面容姣好的女孩在塞車的隙縫快步的穿梭，生啤酒燒烤攤子旁到處都是棄置的牡犡殼。一車子的人興高采烈地隨卡拉OK唱著吼著時興的台語搖滾。這樣下去，大衛心想。幹，主任一付要把他納為親信的意思。名稱上是掛著留美醫師的頭銜，實則除了主任，連醫院中也沒有人清楚大衛的底細。在美國被吊銷執照後，大衛著實沉淪了一陣子。仰賴著老婆在當地幼稚園教書的微薄薪資，把自己關在家中，日日只是拿著有線電視的搖控器從這一台跳到那一台，斷絕了一切朋友的來往。劉主任把大衛從美國找回來，給他行情一半的薪水，隱匿了他的過去，工作一年，考上台灣的執照，講的噁心一點，這豈不是所謂的恩同再造嗎？
穿過長列的名貴轎車，車子在一家門禁森嚴的俱樂部前停了下來。劉主任有點艱難地移著肥短的身軀往車門移動。大衛隔著車窗望著一個走入門廳內陌生人的背影，正追索著何以來的幾分熟悉時，那個西裝畢挺的傢伙轉了過來。大衛看到他的臉孔就認出來了，是時下政壇上一位改革派的大老。不對，大衛忽然想通。劉主任正在做的，不管是有意或是無心，是想取代他早逝的爸爸，成為他心目中的父親形象。這樣推論下去，那蹺班的事情，搞不好就被當作兒子做錯事而寬恕了。幹，一隻牛撥兩層皮。除了時間，金錢，大衛覺得連他媽的道德感都被剝削了。
林總知道劉主任乾脆的習慣，領來一桌子儘是做出場的小姐。因此酒是喝慢了點，但這票老痞子口角春風上下其手，倒也更能毫無戒心地共同分享那種迷迷糊糊的亢奮感覺。毫無創意的老一輩淘玩方式，召來一票那卡西，劉主任就著震耳欲聾的樂聲跳探戈。明明是好酒好肉養出來的中年胖肚子，在狹窄的包廂中迴圈轉身卻也有模有樣。妹妹們進進出出，頻率簡直可以用魚貫來形容。大衛翻閱著一付付的臉龐和軀體。五、十、沒有。那個藥商的百萬業務員正划著酒拳，領帶差不多給扯下來了。十五，再來，二十，沒有。我喝，我喝酒從來不囉嗦。混口飯吃吧，不在劉主任的手下又能去那兒？大衛面無表情的和著那卡西的鼓聲敲著酒杯。南都更深，歌聲滿街頭。冬天風搖，酒館繡中燈。姑娘溫酒，等君怕打冷，無疑君心，先冷變絕情。幼秀，幼秀。劉主任跳玩了舞，還依依不捨地摟住一個妹妹也不知在讚些什麼。他媽的，輸給你了。
走出俱樂部大門，伸手欄計程。不知那裏拐出來兩個阿本仔。Hi，Hi，速哩馬謝。擁著酒女們搶先一步上去了。大衛又好氣又好笑。身邊的女孩有點歉意地摟著他。沒關係，我們走路去就好。女孩的聲音清脆靈巧，輪廓看起來卻像山地人，深得很有味道。大衛醉意不濃，但步態卻有點不穩了，索性依著女孩走，居然有股清涼的微風吹進這條巷子裏，俗麗的Pub招牌間可以看見夜空有幾顆星星。愛夢蘭，很特別的店招，大衛輕輕地唸著那三個音節，愛、夢、蘭，是了，用台語發音就對啦。看起來像是從流俗情歌中擷取出來的字眼，卻偷渡著大膽而搧情的意涵，站在高處藉著大功率的霓虹燈管放送到都市的每一個角落。女孩用的是老式的香奈兒香水。可怪地，大衛從新又覺得自在起來。謝謝妳。大衛向女孩莫名地道謝。什麼？女孩帶著微笑不解地望著他。就領著他進了一家看起來很新穎的幽會用旅館。付錢，領磁卡，進電梯上樓，刷卡進房。女孩在黑暗中熟練地把卡片放進牆邊的插槽裏。啪一聲房裏前前後後的燈全亮了。
女孩扔下皮包，拖去外套。在穿衣鏡前攏攏頭髮。黑色小可愛配黑色窄裙，裹住略嫌瘦弱的線條。張醫師啊，你有幾個孩子了呢？女孩倚在梳裝檯旁問。來這套。大衛太習慣說這種謊言了。
「我還沒結婚呢！」
真的？騙人。沒騙妳。女朋友倒有兩個，一三五，二四六。大衛百無聊賴地坐在床沿脫鞋脫襪，差點忘記。劉主任臨走前對他說，頭痛得不得了。不玩了，閃了。皮夾裏放個幾千，大衛，其它的錢找地方藏起來。比方鞋墊下。瞭不瞭？大衛照他話做了，這會兒覺得這老頭還真可愛，哈。
「你們做外科的，在開刀房裏，會不會覺得很可怕？」
嘿嘿。怎麼妳對我這麼好奇？大衛知道，一般人不好意思問這種太常見的問題。但女孩的職業需求是，不必注意談話的內容，而必須先克服羞怯。
「做久了。也不會覺的恐怖。早就麻木了，像殺豬的一樣。只不過，偶而也有沮喪的時候。」
沮喪。大衛有點不自然的用了這個詞。他頓了頓。女孩很有聽下去的誠意。
「剛開始，你還要克制那種，刀子劃下去會引起疼痛的那種聯想。後來，偶而麻醉醫師麻得不夠深，病人痛得叫出來的時候，你反而會懷疑是他太緊張，或者跟本是在騙你。開刀房裏是直來直往的。斷的接上去，裂開的縫起來，不通的讓他通，壞掉的割掉。沒啥了不起的想法。就是技術好不好而已。」
「你曾經救過多少人？」女孩一邊聽，已經把耳環，鑲鑽手錶，綴了顆珍珠的小貓項圈，一一取下。嘿嘿，大衛心想，效率蠻高的嘛。
「救人？」
「最近有一個年青人，本來整隻手臂都要被切掉的。我們醫院不怕麻煩地把他的手留了下來。五隻手指都爛得只剩下一根，連麻將都不能打。妳說，這算救人嗎？」
女孩被這樣的回答逗得笑了起來。退下褲襪，轉身走進了浴室。
浴室和臥房是用大片雕花玻璃隔開的。也不知是那個設計師的點子。這種搞法，非把這都市中的男女弄得慾火焚身不可。女孩隔著毛玻璃毫不害羞地除去了所有的衣物，打開水龍頭沐浴。
洗啊。妳用力洗啊，仗著酒精放縱出的思緒，大衛差點就喊出來，公共廁所洗再乾淨還是公共廁所的。好險，自己對自己說，酒喝多了人就亂了，一點格調都沒有。卻變態的興起一股窺人隱私的心態。說做就做。大衛把女孩皮包咕嚕一聲倒翻了過來，口紅，巧克力糖散了一床。超薄型行動電話。一只金卡銀卡塞得滿滿的皮夾。香精，維珍妮涼煙，快抽光了。電話簿，小莉，Rose之流的。一大疊名片，操，工商名人錄。有一本小說，那種九十九元系列的，哇，海明威的小說。
有點意外，女孩會看這麼老掉牙的東西。失落的一代。老痞子的私小說，拿獵槍把自己腦袋轟掉前最後一部作品。大衛忽地想起。這不是他那可敬可愛的ProfessorHarrison，哈里遜教授最喜歡的床頭書嗎？
十面八方的幻想向大衛襲來。這女孩現在才帶給他真正的神秘感。工作是喝酒，划拳，跳舞，做愛。休閒時才是思考，讀書。不不，那有這種好運，讓他遇到一個委身紅塵的知識份子？還是她有個藝專畢業，搞廣告工作室倒閉，目前同居在一起的潦倒愛人？不然呢？千思百想，大衛還是乖乖地把一堆東西通通放回去。
想像是沒有辦法彌補對現實認知上的不足。俗囂的城市，紛亂的人際關係。大衛感到酒精在胃裏翻攪，一股熱液湧上食道。幹，怎麼又嚴肅起來。仰坐在房裏寬大的沙發背墊上，思緒也漸漸困頓了下去。大衛差點就睡著了。直到他聽到床上傳來細細的聲音。
他向床上望去。女孩跪坐在床上。雪白的身軀正等待著他的到來。
大衛也不明白自己何以會習慣這樣的地方。窄小的店面，昏暗矯飾的燈光。一個個沒事做到處去的人死盯著螢光幕上的櫻桃，西瓜，柳丁轉啊轉的。這種賭博機器，名稱叫「水果盤」，實際上就是LasVagus的吃角子老虎的改良進化版。店就在醫院隔壁，大衛在值開刀房夜班時，有時醫師服也不脫就到這兒窮泡。花個一千元開分，煙啊可樂的侍候得好好的。常常幾個小時一晚就過去。那些介於手術檯旁的血腥殺伐，以及品嘗陌生女子新鮮感之間的低潮時光就這樣被具體化成精確的數字，藉著表面上的操弄，提供了大衛可觀的安全感。急診小姐來叫，好吧，伸伸懶腰。慧娟，保留的牌子幫我放一下，我有個病人就回來。
店的生意不好，除了傍晚時有幾個好奇的高中生進來探頭探腦過，今天晚上就只剩大衛和負責開分的小姐慧娟。老闆不定時的過來，對對帳，收錢。三天值一次班，大衛沒有多久就和慧娟混熟了。中部來的女孩，想必老闆交待過儘量穿著打伴點，不吝成本地追隨時下穿著本土設計師限量生產女裝的潮流。窩在櫃檯後面，望著懸在天花板下三十吋電視螢光幕上第四台的碟片，剪刀手愛德華，新天堂樂園，霸王別姬，極道之妻，一張接著一張的看著。
慧娟念的是高職，像大部份隻身北上的女孩一樣，在台北換過一個又一個的工作。當過理容院的會計，賣過檳榔，也曾經在速食店打工。她既安靜又不擅辭令，偶而會搬張椅子悄悄坐在大衛後面看他打水果盤，是相當理想的殺時間伴侶。大衛因此和她培養了一種患難與共的情感。
﹁聽說你們劉主任住院了﹖﹂
來了兩個鐘頭，還是女孩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大衛相當驚訝。他原先總是認為，一但男女之間發生過關係，應該是男人更能以平常心去淡化和遺忘的。
但慧娟表情如此自然，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一樣。大衛的記憶有些動搖了。
﹁腦溢血，中風，台灣人講的腦筋蹦跳啦。有沒有聽過﹖現在人躺在加護病房裏，重度昏迷，靠藥物和呼吸機才能保住一口氣。已經開刀把血塊拿出來啦，不過能不能醒來，誰也沒把握。﹂
﹁好可憐。﹂女孩見大衛可樂喝玩了，就幫他又開了一瓶。
﹁妳呢﹖最近好不好﹖﹂
差不多兩個禮拜前，慧娟相當無助的詢問大衛是否可以幫她一個忙。她在台北沒有什麼好朋友，更沒有稍有見識可以幫她解惑的朋友。大衛麻木不仁的舉止誤給她一種深沉的感覺，看起來似乎相當值得信賴。
慧娟詢問大衛，這附近有沒有他認識比較好的婦產科醫師。大衛先是介紹了幾個婦產科同業專攻及優劣之處，再是很職業化地探問慧娟的問題。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經期慢了快一個月，其它一切正常。大衛說這好辦，妳到我們醫院急診來，我開單子給妳驗個尿。只要沒懷孕，月經慢一兩個月是很常見的。不用擔心，有問題我再找人幫妳看。
大衛迅速而明確地解除了慧娟的憂慮。沒過幾天，慧娟就很自然地開口再請大衛幫她開車載送一套剛買的CD音響回家。她像個學生般地租來個小房間睡在地板的床墊上，房間裏擺滿了十元吊來的小娃娃。大衛很有男人風度地幫她把音響連同兩個大音箱扛上四樓。許久沒有勞動的大衛累的直喊腰痛。慧娟體貼地幫他按摩。惹得大衛一陣麻癢翻過去抱住了她。她沒有抵抗，反而像是有預謀地，簡單地發生了關係。
所以當大衛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實在是被她的態度迷惑了。這個女人的肉體應該和他沒有距離，沒有秘密的。彷彿只要用力一吸氣，慧娟那未經修飾的體味就會從記憶中流洩出來。可是現在他們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起點。大衛懷疑，如果他像情人般靠過去親她一下，不曉得會不會挨一巴掌。
﹁我好不好﹖當然很好啊。﹂慧娟笨拙地回答。看起來，她原本試圖儘量把那件事情遺忘的。
﹁人是很脆弱的。晚上還和你一起喝酒跳舞的人，第二天一早很可能就死去了。我們主任的太太守在加護病房外頭，一直不肯回家。怕他醒來個五分鐘而她不在，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大衛表面上是連接著話題，事實上是想暗示著及時行樂的道理。這樣再度引誘她時或許會順利一點。
﹁我向醫院煮飯的歐巴桑打聽過。你已經結婚了。有兩個小孩。她還抱過你的兒子。﹂
大衛大吃一驚。慧娟一口氣平靜而迅速的講完了這段話，似乎已經在心裏演練了許久。
﹁放心吧。﹂她轉過頭去，似乎是不好意思讓大衛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我不怪你已經結婚了，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隨隨便便地把我們之間的事情說出去。﹂
﹁我答應你。放心，我本來就是個會保守秘密的人。﹂
﹁謝謝你。﹂慧娟轉過身來，露出光輝燦爛的笑容。﹁禮拜天帶我出去玩好不好﹖我好久沒有離開台北了。﹂
大衛有點懊悔，沒有作好準備。此情此景，女孩的笑容，頭髮的香味，話中的懇求和語調的節奏，已經在他的回憶中留下了一席之地，完蛋了。
主任的告別式在殯儀館舉行。大衛上完香就混到人群的最後一列。找空隙蹺出來。醫院的同事都到齊了，連護士都穿著乾淨的天藍色制服來了一票，就是沒看到加護病房的護理長。可惜了一個老痞子。大衛記得，主任中風發作那晚，喝完酒大家正要做鳥獸散帶妹妹去瞎混前，還叫大衛幫忙打電話叫他老婆開車來接他回去。帥啊，大衛在白花花太陽下的人行道上晃著。四周到處都是些葬儀社，佛塔寶山的廣告，包裝精美的死亡易開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咖啡店，裏面的人還不少。大衛點了一杯曼巴，把自己丟到一個隱密的角落。
照顧店的傢伙是個禿頭精瘦的中年人。從架子上的CD看起來，是家專放爵士樂的咖啡屋。在店裏的客人，看起來像是從隔壁街蹺出來的上班族。
很熟悉的爵士鋼琴聲，好像是Oscar Peterson，樂曲流露著機械化的華麗。劉主任過世得有點令人意外，特別是大衛。當晚大衛在打電動的店裏中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賭博彩金，所謂的九七連線時，急診的小姐氣極敗壞的衝進來告訴他在加護病房中昏迷的劉主任突然心跳停止了。大衛趕到加護病房時，當初和他有一段過節的護理長已經開始做心肺復甦術。大衛接手，重碳酸鈉，昇壓劑，強心針，電擊一一用上，然而主任終究去了。大衛壓了半個小時後收手，準備像平常一般，不帶感情地在電擊留下的焦肉味中向家屬宣佈死訊。轉身一抬頭，卻看到護理長拿著一雙惡狠狠的眼光瞪他。新仇舊恨，看來是要把主任的死亡全賴到他身上。操，怎麼樣，他死不死是他的命，我已經盡到我的責任了。大衛在心裏這樣默默地回答她，視若無睹的離開了病房。
不只是專業的訓練使然，大衛知道。從加州最高法院宣判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心就死了。懷著屈辱回到這亞熱帶海島上來，處處擁擠喧囂，他卻已如槁木死灰。他氣餒了，對醫學已經提不起熱忱。不再有著輝煌的過去，不再與當年的競爭者並列。靠著一些開刀的技能維持生計。他對人生的追求萎縮到只剩女人的肉體。
是真的，大衛在葬禮尚未結束時，就看上了這家爵士咖啡屋裏的一名OL。她顯然是獨自一人，穿著素雅的上班服，翻閱著女性雜誌。由她安逸的坐姿不難推斷她是此地的常客。膽子的大衛不想冒著被一群人嘲弄的危險，計畫著應該先引起她小小的注意，等她離開時再侍機下手。如果有機會，拼著一下午一上班也要約到她。或許這樣的女性思想十分開放，或許今天晚上就可以和她肌膚相親也一定。
大衛腦海裏充滿著種種性幻想，女孩起身走了，大衛緊接著付帳跟了出去。女孩在紅磚道上走得很悠閒，似乎不急著回到工作崗位。大衛也樂得想享受跟蹤的樂趣。記得這也是他在貧乏而隨時可以勃起的青春期時最喜歡做的飯後消遣。女孩的高跟鞋敲在紅磚上俐俐落落的聲音彷彿把他帶進了時光隧道。大衛和女孩的距離越來越近。幾乎可以數出她髮帶上小銅環的數目。從後面窺視著女孩小腿的形狀，忍不住要比較起來：慧娟的小腿纖細，敏感而且白晢。Viky的小腿則因為長期穿著彈性襪站立行走而有一種帶著健康張力的觸感。至於那天晚上逢場做戲日後絕不相遇的酒家女，或許是酒後失憶效應的影響，大衛只約略記得雙手虎口握住時豐勻的足腕殘留的一些觸感。相較之下，這名辦公室女郎的小腿上腿肚的比目魚肌就發達多了。是有點男性化的嫌疑，但是配合著足踝上細緻的銀腳鍊倒也有一股魅力。
就在女孩身後三、四步了。大衛手心出汗，插在褲袋中捏著汽車搖控鎖，心裏狂跳不已。女孩走到路口，正好是紅綠燈。機不可失，大衛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抬頭，正好望見前面是殯儀館。大衛彷彿聽見後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頭之間，電光火石，回憶中一幕幕場景，聲音，氣味和光影流瀉而過。他踱過冬日大雪中停車場的車道，灑過粗鹽的雪地上四處散落著骯髒的鞋印。對了，斯時他是杜克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裏，最有希望昇任總醫師的外科住院醫師。他憑著台灣年輕人特有的機靈，嗅出Professor Harrison正逐漸地在神經醫學界的論述領域裏擴展權力。毅然地在第一篇論文出版的前夕轉投Professor Harrison的門下。然後就如同一位猶太人同事稱呼這是﹁台灣奇蹟﹂般地，他在第二年住院醫師寫的這篇文章就被一流的醫學期刊﹁刺絡針﹂接受刊出，更誇張地嬴得了年度最佳論文獎。這麼多年來，這段經歷就像一場美夢，一種強力精神安定劑似地，在鼓舞著他充滿攻擊力地和那些高鼻子，深眼眶的同僚競爭。就是那個冬夜，那場大雪。急診收進來一個酒後駕車的中年婦女。頭皮上的傷口碗大，但縫合後血就止了。可是電腦斷層卻顯示出有中度的蜘蛛膜下出血。但是醫院已經沒有多餘的開刀房可以開刀。病人混身酒臭，吵著要找她的律師和醫師，一付不想把性命託付給這名陌生東方醫師的樣子。大衛知道病人必須轉院馬上接受清除血塊的手術，否則性命很可能會有危險。但是半由於家屬因大雪不能立刻趕到，半由於大衛自己的憤怒和輕忽，病人竟然延屬了三個鐘頭才進開刀房，因此而昏迷，死亡。家屬一狀告進法院，調查結果出來，吊銷了大衛的執照。大衛聽到判決時正是夏天，他在蟬鳴喧天的實驗室中放下解剖的兔子，壓抑住心中的震驚和不甘離開了他的醫學之夢，走出ProfessorHarrison專屬的研究大樓，沒有收拾衣服和書本，也沒有回去過。帶著老婆，日夜顛倒地開車從東岸流浪到西岸，異國壯麗的景色看來竟然和漢堡肉餅一樣的乏味厭煩。怎麼辦﹖那一陣子他看到當地人就拿台語罵人家幹你娘，惹得老婆直擔心他會和別人打架而默默垂淚。能怎麼辦，他只好回到台灣來了。帶著痛苦而羞愧的感覺。他對這塊土地沒有深厚的感情，可是這塊土地是如此紛亂，忙碌，粗糙，終於還是給了他一個空隙棲身。而且寬宏地讓他站了起來。
拳頭像雨點般落下。根本沒有讓大衛還手的餘裕。他在驚嚇下摔倒在人行道上。在他大叫出聲的同時，他明瞭自己是被圍毆了。領頭的正是加護病房的護理長。這些在醫院裏和他相處了一年多的同事，有人揮舞著已經變形的洋傘，有人毫不客氣地以腳踢羞辱側躺蜷曲已經毫無抵抗能力的大衛。野蠻的痛覺，落在大衛的肚子上，背上，臉上，大腿上。大衛頭撞到施工不良的行道磚上，濺了一臉髒臭污水混合著血腥味衝進鼻孔裏。
直到這群葬禮後復仇者累了，他們才住手不打。護理長叉開腿站著，大聲地丟下了一串話：病歷都準備好了，想上法院的話，隨時奉陪。值班醫師因為賭博而延誤救治病人，張大衛，你總算栽了吧。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美國的醜聞，上班第一天主任就告訴大家了。你別裝死不動，我們只是平常假裝不知道而已，你以為人家真的鳥你是留美醫師啊﹖大騙子，醫學敗類。
說著說著一票人就散了。大衛睜開已經發腫的雙眼，瞄到不遠處劉主任的老婆正向走開的護理長微微點頭，似乎很滿意這一場暴力劇。幹，這兩隻婊子，這整件事，從吵架逼我蹺班，到主任醉酒掛倒，到九七連線開出來，到主任被她們整死，完全是一場預先安排的戲，一場陰謀。大衛頓悟了，他被公開地毆打，成為代罪羔羊。這兩個女人除去了心頭大患，一個愛喝花酒的暴躁丈夫和一個年輕有為的醫師，幹，妳們這兩個婊子整我....。
大衛狼狽萬分的站起來，急急的逃開圍觀眾人的眼光，歪歪斜斜地搭上計程車就走。計程車司機也被他瘀青流血的模樣嚇了一跳。問他是否要到附近的醫院。大衛看了一眼後照鏡中的自己，額頭還泊泊地淌血，嘴唇破了，衣領也已被扯斷。全身疼痛不已。去醫院，不行，大衛驚覺那又是那兩個婊子陰謀的一部分，不行不行，大衛告訴了司機家中的住址，就張著嘴呈靜呆狀態地一路回到家中。
老婆孩子都在。大衛毫不掩飾的直說自己是被人打了。老婆嚇得要死，關好大門，把小孩趕進房間裏，抖著手捧著藥箱讓大衛包紮。大衛照著鏡子貼了一滿臉OK絆，背部看不到傷口，乾脆叫太太握瓶子倒優碘拿大塊棉花去刷。紗布裹完，大衛就癱在沙發上，不肯睡去，也不和老婆說話。按著搖控器，打開第四台，頻道一個跳過一個，卡拉OK，立法院新聞，布袋戲，TVBS，台視，亞衛，大陸中央台。悲傷慢慢從心底湧了上來。我們的大衛，終於從被圍毆這樣的壓力狀態而產生的急性被害幻想中回到了這個令人沮喪的現實。
ps.大約是民國82年左右的作品
完全憑著直覺醒來，沒有任何壓力。對，就是那句老話，一枕黑甜，張大衛翻身下床，唰一聲地拉開厚重的米色窗簾，水庫碧綠的泛光湧進房裡。他輕鬆地張開腿站著，渾身精光赤條，兩顆懸空晃啊晃的，俯視著空無一人的湖面。岸邊幾窪圍起來的養殖池，不時有閃著銀光的石斑躍出水面。
「現在幾點了？」
Viky也醒來了，大衛的情婦。空氣中飄著一股混雜甜膩的鴉片香水，登喜路紙煙，和新鮮精液的腥味。Viky隨手找到大衛的汗衫罩上，就敞著浴室的門刷牙小便。大衛忍不住偷偷欣賞她玲瓏有致的身裁。十九歲的菲華混血兒，不管是談話或做愛時眼神總流露著熱帶女孩的大膽。大衛穿起內褲，坐在床邊。下體仍然和年輕時一樣，在晨起後毫無理由的挺立著。
十一點。大衛把玩著自己的呼叫器。該是開刀房裏外科正拼命趕刀，要讓出檯子給婦科的時候了。再二十分鐘，劉主任那老小子必然被迫犧牲午飯時間。帶著一兩個什麼都不懂的實習護士，焦頭爛額去更換原來該輪他的所有三十七床病人傷口的敷料。穿號好衣褲，大衛輕快地閃過Viky的身軀踱到浴室鏡子前。兩頰削瘦，一臉衰樣，鬍子渣渣忽忽，感覺額頭有點輕微的眩暈。大衛望著自己，沉溺在縱慾過後的甜蜜感覺中。
就這套混法嘍。不嫌累地台北車開到桃園，照顧老二上的理由是接Viky下飛機後馬上就可以來泡乾柴烈火，清一清鎮日和老婆相處所膩出對女人肉體的嫌惡。實則在心理上，大衛喜歡親近這家旅館的主人。一對同是在美國混不下去又跑回來台灣的夫婦，讓他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吊詭感受。離開快十年，回來驚覺台北變得如此擁擠而紛亂。大衛每每在車行街頭時，就興起一股被複雜的市容圍毆的感覺。對他而言，這家旅館不但是個絕佳的幽會場所，也是精神上的避風港。
帶著Viky到樓下餐廳，大衛點了女主人吳太太引以為傲的楓糖鬆餅和調製的家常咖啡。或許是厭煩了機上公式化的套餐，Viky吃的津津有味。令人不禁羨慕她單純的精神狀態。
「前幾天，急診收進一個長庚轉來的病人。」
大衛忍不住要撩撥那一對眨啊眨的大眼睛。
「十七歲的男孩，在印刷廠裏半工半讀。迷迷糊地讓左手被切紙機拖了進去。粉碎性骨折，碾斷了四隻手指，手臂內側的皮膚全掀了起來，屈指長肌一條條看的清清楚楚。長庚要他截肢，她老娘死也不肯。劉主任收了他們三十萬，我們兩個輪流，整整從傍晚開到清晨。把一根根手指都接了回去。昨天我去換藥的時候，他媽正算計著要再標個會下來。我一把繞在外固定鋼條間的紗布剪開，就衝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綠膿桿菌嘛，錯不了。四根手指倒黑了三根。問我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多大？我回答百分之三十。那男孩當場哭了起來，又問我，張醫師。再開，再開一次刀，是不是可以到百分之六十？」
Viky帶著淺笑把目光從英文郵報移到大衛臉上。傻孩子，說了好好出來玩的嘛，怎麼還是忘不了病人呢？這麼累幹嘛當醫生。Viky撒嬌著。大衛低頭不語。操弄著手裏的呼叫器，零，昨晚到現在沒有響過一次。
「吳太太，你們這邊是不是收不到電波，怎麼扣機都不會響？」大衛轉身向吧台後的廚房喊。
嘔，就好了，就好了。吳太太正忙著烤中餐的南瓜派，聽不清楚大衛在講什麼。隨便回答兩句。
「哎。」大衛嘆了一口氣。「最近加護病房的小姐越來越囂張，隨便的更動我的處方，還敢對我吼。我他媽的，我對她們說，妳們這麼行，那我還來上班幹嘛，明天起，我就不會在醫院出現了。」
大衛有點心虛地為不告而別地離開工作崗位辯解。昨天臨下班時，他打電話回家，告訴老婆要到台南參加一個專科學分記八分的整形外科醫學會。車開到桃園機場，正好截下正要踏上馬航為空姐準備開往飯店巴士的Viky。
「喂，那你就不去上班啦？好小子，看不出你這麼帶種。」
Viky不懷好意地說著雙關語，斜瞄了大衛股間一眼。
我咧幹你娘咧。大衛在心中暗幹。這痞子妹本來北京話還不靈光。大衛去泰國玩回來時在機上向她要過白蘭地，有點印象。隔天卻出現在診療室，感冒嘛。Vikycomplainlanding時耳孔全聽無啊。大衛想想可不能糟蹋了這樣的機會。就輕輕柔柔地持著耳鏡，英文台語夾雜地約她去吃飯。就這樣把上。沒想到搞了幾個月，Viky竟可以拿黑話虧他。
「不上班就回美國啊。這裏醫院裏面太亂，保險制度更是一蹋糊塗。ProfessorHarrison一直寫信來要我回去。他在信上提了好幾次想再嘗嘗我做的臭豆腐，他還寫說，我和他一起穿禮服戴方帽披彩帶，出席領取年度論文獎的合照，一直擺在辦公桌上最明顯的位子。」
「真的？你要回美國，我就昇請改調航線。我們先去LasVagus瘋他幾天好不好？」Viky天真地說。
LasVagus？大衛在美國念書和幾個坐巴士去混過一次。只玩VideoPoker，三天三夜昏天暗地，光丟銅板十隻手指黑的跟修過車似的。我還有老婆孩子咧，陪妳這樣玩。大衛突然心生膽怯起來。下意識又操弄起呼叫器上的按鈕。
「怎麼啦？」Viky回復關心的語氣。大衛略顯落魄的樣子講明不是玩真的，笨啊？
大衛接不上話來。Viky的嘲弄和好意把他看透了。幹，就是無法屈就於這種女性的敏銳之下。他該講句漂亮話來不露痕跡地掩飾自己藉著蹺班所造成他人的不便，來突顯在醫院中重要性的企圖。比方說，一年分三次Bonus我也不回去那種早晚出事的地方。但他媽的，他說不出來。
還是Viky給他台階下了：「我帶了兩瓶酒給一個朋友，就在你們醫院附近，你順便回去看看好不好？」
台北在入夜之後敵意就少了幾分。大衛坐在寬敞的九人坐小巴士後排，默默聽著劉主任豪邁地敘述他年輕時的風月往事。大家已經醉了三分，五個老痞子，一起幹掉四罈花雕，因此談興都很高。大衛撫弄著放在後座球袋中木桿上的毛線罩頭。塞車走走停停。這段聚集不少知名金融機構的路段竟意外的冷冷清清。大衛臉貼住車窗，仰視著一棟不知名陰暗的大樓，想像它白天極盡誇張的外形。地下室大概租給某家酒廊，代客泊車小弟和賣香腸的小販玩著骰子，雪白的襯衫映著小貨車上七彩的霓虹燈招牌，閃著一種炫麗又荒涼的光芒。
坐小巴喝花酒，心情好各自帶妹妹上旅館車拼，沒興致的儘可醉倒司機載送回家，沒有停車的困擾。Second Round,Third Round方便無比。這個藥商業務想出的點子，連劉主任都讚不絕口。不過剛交換過來的名片雖還放在口袋裏，張大衛卻早已忘了這傢伙的名字。小子穿著相當考究的歐洲名設計師西裝，靈活地變換著話題，一隻手握著行動電話，聲音宏亮地喂啊喂的，指名要找林總，林總啦。嘿我跟你講，我砲兵營就快開到啦，你呀快把亭亭，小麗Call來上班啊。看他的派頭，大衛要忍住才能不笑出來。沒有錯，台北的資本家們弄出這些樣的建築，不就是要把年輕人教育成這個調調嗎？
「大衛。」劉主任轉過頭來對他說：「加護病房那位劉小姐，我已經把她昇做大夜的護理長，以後你白天就不會再看到她了。我也上了年紀，你啊，要多擔待一點。」
可能是受了酒精的作用。劉主任說這些話時，帶著一股和四周氣氛不諧調的誠懇，把大衛搞的嚴肅起來。主任沒有指責他蹺班，圓滑地處理掉一場可大可小的糾紛，但卻不給大衛擺姿態的機會，呼嚕地回頭繼續打屁吹牛，船過水無痕地去了。大衛僅存的一點尊嚴就這樣被解除武裝。在歷經千分之一秒的措手不及後，發覺自己千萬不能示弱，便也迅述地參與他們的談話。
車子拐彎，市景陡然明亮了起來。素以尋歡作樂場合而聞名的這條街入夜後就充滿了生命力。面容姣好的女孩在塞車的隙縫快步的穿梭，生啤酒燒烤攤子旁到處都是棄置的牡犡殼。一車子的人興高采烈地隨卡拉OK唱著吼著時興的台語搖滾。這樣下去，大衛心想。幹，主任一付要把他納為親信的意思。名稱上是掛著留美醫師的頭銜，實則除了主任，連醫院中也沒有人清楚大衛的底細。在美國被吊銷執照後，大衛著實沉淪了一陣子。仰賴著老婆在當地幼稚園教書的微薄薪資，把自己關在家中，日日只是拿著有線電視的搖控器從這一台跳到那一台，斷絕了一切朋友的來往。劉主任把大衛從美國找回來，給他行情一半的薪水，隱匿了他的過去，工作一年，考上台灣的執照，講的噁心一點，這豈不是所謂的恩同再造嗎？
穿過長列的名貴轎車，車子在一家門禁森嚴的俱樂部前停了下來。劉主任有點艱難地移著肥短的身軀往車門移動。大衛隔著車窗望著一個走入門廳內陌生人的背影，正追索著何以來的幾分熟悉時，那個西裝畢挺的傢伙轉了過來。大衛看到他的臉孔就認出來了，是時下政壇上一位改革派的大老。不對，大衛忽然想通。劉主任正在做的，不管是有意或是無心，是想取代他早逝的爸爸，成為他心目中的父親形象。這樣推論下去，那蹺班的事情，搞不好就被當作兒子做錯事而寬恕了。幹，一隻牛撥兩層皮。除了時間，金錢，大衛覺得連他媽的道德感都被剝削了。
林總知道劉主任乾脆的習慣，領來一桌子儘是做出場的小姐。因此酒是喝慢了點，但這票老痞子口角春風上下其手，倒也更能毫無戒心地共同分享那種迷迷糊糊的亢奮感覺。毫無創意的老一輩淘玩方式，召來一票那卡西，劉主任就著震耳欲聾的樂聲跳探戈。明明是好酒好肉養出來的中年胖肚子，在狹窄的包廂中迴圈轉身卻也有模有樣。妹妹們進進出出，頻率簡直可以用魚貫來形容。大衛翻閱著一付付的臉龐和軀體。五、十、沒有。那個藥商的百萬業務員正划著酒拳，領帶差不多給扯下來了。十五，再來，二十，沒有。我喝，我喝酒從來不囉嗦。混口飯吃吧，不在劉主任的手下又能去那兒？大衛面無表情的和著那卡西的鼓聲敲著酒杯。南都更深，歌聲滿街頭。冬天風搖，酒館繡中燈。姑娘溫酒，等君怕打冷，無疑君心，先冷變絕情。幼秀，幼秀。劉主任跳玩了舞，還依依不捨地摟住一個妹妹也不知在讚些什麼。他媽的，輸給你了。
走出俱樂部大門，伸手欄計程。不知那裏拐出來兩個阿本仔。Hi，Hi，速哩馬謝。擁著酒女們搶先一步上去了。大衛又好氣又好笑。身邊的女孩有點歉意地摟著他。沒關係，我們走路去就好。女孩的聲音清脆靈巧，輪廓看起來卻像山地人，深得很有味道。大衛醉意不濃，但步態卻有點不穩了，索性依著女孩走，居然有股清涼的微風吹進這條巷子裏，俗麗的Pub招牌間可以看見夜空有幾顆星星。愛夢蘭，很特別的店招，大衛輕輕地唸著那三個音節，愛、夢、蘭，是了，用台語發音就對啦。看起來像是從流俗情歌中擷取出來的字眼，卻偷渡著大膽而搧情的意涵，站在高處藉著大功率的霓虹燈管放送到都市的每一個角落。女孩用的是老式的香奈兒香水。可怪地，大衛從新又覺得自在起來。謝謝妳。大衛向女孩莫名地道謝。什麼？女孩帶著微笑不解地望著他。就領著他進了一家看起來很新穎的幽會用旅館。付錢，領磁卡，進電梯上樓，刷卡進房。女孩在黑暗中熟練地把卡片放進牆邊的插槽裏。啪一聲房裏前前後後的燈全亮了。
女孩扔下皮包，拖去外套。在穿衣鏡前攏攏頭髮。黑色小可愛配黑色窄裙，裹住略嫌瘦弱的線條。張醫師啊，你有幾個孩子了呢？女孩倚在梳裝檯旁問。來這套。大衛太習慣說這種謊言了。
「我還沒結婚呢！」
真的？騙人。沒騙妳。女朋友倒有兩個，一三五，二四六。大衛百無聊賴地坐在床沿脫鞋脫襪，差點忘記。劉主任臨走前對他說，頭痛得不得了。不玩了，閃了。皮夾裏放個幾千，大衛，其它的錢找地方藏起來。比方鞋墊下。瞭不瞭？大衛照他話做了，這會兒覺得這老頭還真可愛，哈。
「你們做外科的，在開刀房裏，會不會覺得很可怕？」
嘿嘿。怎麼妳對我這麼好奇？大衛知道，一般人不好意思問這種太常見的問題。但女孩的職業需求是，不必注意談話的內容，而必須先克服羞怯。
「做久了。也不會覺的恐怖。早就麻木了，像殺豬的一樣。只不過，偶而也有沮喪的時候。」
沮喪。大衛有點不自然的用了這個詞。他頓了頓。女孩很有聽下去的誠意。
「剛開始，你還要克制那種，刀子劃下去會引起疼痛的那種聯想。後來，偶而麻醉醫師麻得不夠深，病人痛得叫出來的時候，你反而會懷疑是他太緊張，或者跟本是在騙你。開刀房裏是直來直往的。斷的接上去，裂開的縫起來，不通的讓他通，壞掉的割掉。沒啥了不起的想法。就是技術好不好而已。」
「你曾經救過多少人？」女孩一邊聽，已經把耳環，鑲鑽手錶，綴了顆珍珠的小貓項圈，一一取下。嘿嘿，大衛心想，效率蠻高的嘛。
「救人？」
「最近有一個年青人，本來整隻手臂都要被切掉的。我們醫院不怕麻煩地把他的手留了下來。五隻手指都爛得只剩下一根，連麻將都不能打。妳說，這算救人嗎？」
女孩被這樣的回答逗得笑了起來。退下褲襪，轉身走進了浴室。
浴室和臥房是用大片雕花玻璃隔開的。也不知是那個設計師的點子。這種搞法，非把這都市中的男女弄得慾火焚身不可。女孩隔著毛玻璃毫不害羞地除去了所有的衣物，打開水龍頭沐浴。
洗啊。妳用力洗啊，仗著酒精放縱出的思緒，大衛差點就喊出來，公共廁所洗再乾淨還是公共廁所的。好險，自己對自己說，酒喝多了人就亂了，一點格調都沒有。卻變態的興起一股窺人隱私的心態。說做就做。大衛把女孩皮包咕嚕一聲倒翻了過來，口紅，巧克力糖散了一床。超薄型行動電話。一只金卡銀卡塞得滿滿的皮夾。香精，維珍妮涼煙，快抽光了。電話簿，小莉，Rose之流的。一大疊名片，操，工商名人錄。有一本小說，那種九十九元系列的，哇，海明威的小說。
有點意外，女孩會看這麼老掉牙的東西。失落的一代。老痞子的私小說，拿獵槍把自己腦袋轟掉前最後一部作品。大衛忽地想起。這不是他那可敬可愛的ProfessorHarrison，哈里遜教授最喜歡的床頭書嗎？
十面八方的幻想向大衛襲來。這女孩現在才帶給他真正的神秘感。工作是喝酒，划拳，跳舞，做愛。休閒時才是思考，讀書。不不，那有這種好運，讓他遇到一個委身紅塵的知識份子？還是她有個藝專畢業，搞廣告工作室倒閉，目前同居在一起的潦倒愛人？不然呢？千思百想，大衛還是乖乖地把一堆東西通通放回去。
想像是沒有辦法彌補對現實認知上的不足。俗囂的城市，紛亂的人際關係。大衛感到酒精在胃裏翻攪，一股熱液湧上食道。幹，怎麼又嚴肅起來。仰坐在房裏寬大的沙發背墊上，思緒也漸漸困頓了下去。大衛差點就睡著了。直到他聽到床上傳來細細的聲音。
他向床上望去。女孩跪坐在床上。雪白的身軀正等待著他的到來。
大衛也不明白自己何以會習慣這樣的地方。窄小的店面，昏暗矯飾的燈光。一個個沒事做到處去的人死盯著螢光幕上的櫻桃，西瓜，柳丁轉啊轉的。這種賭博機器，名稱叫「水果盤」，實際上就是LasVagus的吃角子老虎的改良進化版。店就在醫院隔壁，大衛在值開刀房夜班時，有時醫師服也不脫就到這兒窮泡。花個一千元開分，煙啊可樂的侍候得好好的。常常幾個小時一晚就過去。那些介於手術檯旁的血腥殺伐，以及品嘗陌生女子新鮮感之間的低潮時光就這樣被具體化成精確的數字，藉著表面上的操弄，提供了大衛可觀的安全感。急診小姐來叫，好吧，伸伸懶腰。慧娟，保留的牌子幫我放一下，我有個病人就回來。
店的生意不好，除了傍晚時有幾個好奇的高中生進來探頭探腦過，今天晚上就只剩大衛和負責開分的小姐慧娟。老闆不定時的過來，對對帳，收錢。三天值一次班，大衛沒有多久就和慧娟混熟了。中部來的女孩，想必老闆交待過儘量穿著打伴點，不吝成本地追隨時下穿著本土設計師限量生產女裝的潮流。窩在櫃檯後面，望著懸在天花板下三十吋電視螢光幕上第四台的碟片，剪刀手愛德華，新天堂樂園，霸王別姬，極道之妻，一張接著一張的看著。
慧娟念的是高職，像大部份隻身北上的女孩一樣，在台北換過一個又一個的工作。當過理容院的會計，賣過檳榔，也曾經在速食店打工。她既安靜又不擅辭令，偶而會搬張椅子悄悄坐在大衛後面看他打水果盤，是相當理想的殺時間伴侶。大衛因此和她培養了一種患難與共的情感。
﹁聽說你們劉主任住院了﹖﹂
來了兩個鐘頭，還是女孩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大衛相當驚訝。他原先總是認為，一但男女之間發生過關係，應該是男人更能以平常心去淡化和遺忘的。
但慧娟表情如此自然，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一樣。大衛的記憶有些動搖了。
﹁腦溢血，中風，台灣人講的腦筋蹦跳啦。有沒有聽過﹖現在人躺在加護病房裏，重度昏迷，靠藥物和呼吸機才能保住一口氣。已經開刀把血塊拿出來啦，不過能不能醒來，誰也沒把握。﹂
﹁好可憐。﹂女孩見大衛可樂喝玩了，就幫他又開了一瓶。
﹁妳呢﹖最近好不好﹖﹂
差不多兩個禮拜前，慧娟相當無助的詢問大衛是否可以幫她一個忙。她在台北沒有什麼好朋友，更沒有稍有見識可以幫她解惑的朋友。大衛麻木不仁的舉止誤給她一種深沉的感覺，看起來似乎相當值得信賴。
慧娟詢問大衛，這附近有沒有他認識比較好的婦產科醫師。大衛先是介紹了幾個婦產科同業專攻及優劣之處，再是很職業化地探問慧娟的問題。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經期慢了快一個月，其它一切正常。大衛說這好辦，妳到我們醫院急診來，我開單子給妳驗個尿。只要沒懷孕，月經慢一兩個月是很常見的。不用擔心，有問題我再找人幫妳看。
大衛迅速而明確地解除了慧娟的憂慮。沒過幾天，慧娟就很自然地開口再請大衛幫她開車載送一套剛買的CD音響回家。她像個學生般地租來個小房間睡在地板的床墊上，房間裏擺滿了十元吊來的小娃娃。大衛很有男人風度地幫她把音響連同兩個大音箱扛上四樓。許久沒有勞動的大衛累的直喊腰痛。慧娟體貼地幫他按摩。惹得大衛一陣麻癢翻過去抱住了她。她沒有抵抗，反而像是有預謀地，簡單地發生了關係。
所以當大衛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實在是被她的態度迷惑了。這個女人的肉體應該和他沒有距離，沒有秘密的。彷彿只要用力一吸氣，慧娟那未經修飾的體味就會從記憶中流洩出來。可是現在他們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起點。大衛懷疑，如果他像情人般靠過去親她一下，不曉得會不會挨一巴掌。
﹁我好不好﹖當然很好啊。﹂慧娟笨拙地回答。看起來，她原本試圖儘量把那件事情遺忘的。
﹁人是很脆弱的。晚上還和你一起喝酒跳舞的人，第二天一早很可能就死去了。我們主任的太太守在加護病房外頭，一直不肯回家。怕他醒來個五分鐘而她不在，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大衛表面上是連接著話題，事實上是想暗示著及時行樂的道理。這樣再度引誘她時或許會順利一點。
﹁我向醫院煮飯的歐巴桑打聽過。你已經結婚了。有兩個小孩。她還抱過你的兒子。﹂
大衛大吃一驚。慧娟一口氣平靜而迅速的講完了這段話，似乎已經在心裏演練了許久。
﹁放心吧。﹂她轉過頭去，似乎是不好意思讓大衛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我不怪你已經結婚了，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隨隨便便地把我們之間的事情說出去。﹂
﹁我答應你。放心，我本來就是個會保守秘密的人。﹂
﹁謝謝你。﹂慧娟轉過身來，露出光輝燦爛的笑容。﹁禮拜天帶我出去玩好不好﹖我好久沒有離開台北了。﹂
大衛有點懊悔，沒有作好準備。此情此景，女孩的笑容，頭髮的香味，話中的懇求和語調的節奏，已經在他的回憶中留下了一席之地，完蛋了。
主任的告別式在殯儀館舉行。大衛上完香就混到人群的最後一列。找空隙蹺出來。醫院的同事都到齊了，連護士都穿著乾淨的天藍色制服來了一票，就是沒看到加護病房的護理長。可惜了一個老痞子。大衛記得，主任中風發作那晚，喝完酒大家正要做鳥獸散帶妹妹去瞎混前，還叫大衛幫忙打電話叫他老婆開車來接他回去。帥啊，大衛在白花花太陽下的人行道上晃著。四周到處都是些葬儀社，佛塔寶山的廣告，包裝精美的死亡易開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咖啡店，裏面的人還不少。大衛點了一杯曼巴，把自己丟到一個隱密的角落。
照顧店的傢伙是個禿頭精瘦的中年人。從架子上的CD看起來，是家專放爵士樂的咖啡屋。在店裏的客人，看起來像是從隔壁街蹺出來的上班族。
很熟悉的爵士鋼琴聲，好像是Oscar Peterson，樂曲流露著機械化的華麗。劉主任過世得有點令人意外，特別是大衛。當晚大衛在打電動的店裏中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賭博彩金，所謂的九七連線時，急診的小姐氣極敗壞的衝進來告訴他在加護病房中昏迷的劉主任突然心跳停止了。大衛趕到加護病房時，當初和他有一段過節的護理長已經開始做心肺復甦術。大衛接手，重碳酸鈉，昇壓劑，強心針，電擊一一用上，然而主任終究去了。大衛壓了半個小時後收手，準備像平常一般，不帶感情地在電擊留下的焦肉味中向家屬宣佈死訊。轉身一抬頭，卻看到護理長拿著一雙惡狠狠的眼光瞪他。新仇舊恨，看來是要把主任的死亡全賴到他身上。操，怎麼樣，他死不死是他的命，我已經盡到我的責任了。大衛在心裏這樣默默地回答她，視若無睹的離開了病房。
不只是專業的訓練使然，大衛知道。從加州最高法院宣判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心就死了。懷著屈辱回到這亞熱帶海島上來，處處擁擠喧囂，他卻已如槁木死灰。他氣餒了，對醫學已經提不起熱忱。不再有著輝煌的過去，不再與當年的競爭者並列。靠著一些開刀的技能維持生計。他對人生的追求萎縮到只剩女人的肉體。
是真的，大衛在葬禮尚未結束時，就看上了這家爵士咖啡屋裏的一名OL。她顯然是獨自一人，穿著素雅的上班服，翻閱著女性雜誌。由她安逸的坐姿不難推斷她是此地的常客。膽子的大衛不想冒著被一群人嘲弄的危險，計畫著應該先引起她小小的注意，等她離開時再侍機下手。如果有機會，拼著一下午一上班也要約到她。或許這樣的女性思想十分開放，或許今天晚上就可以和她肌膚相親也一定。
大衛腦海裏充滿著種種性幻想，女孩起身走了，大衛緊接著付帳跟了出去。女孩在紅磚道上走得很悠閒，似乎不急著回到工作崗位。大衛也樂得想享受跟蹤的樂趣。記得這也是他在貧乏而隨時可以勃起的青春期時最喜歡做的飯後消遣。女孩的高跟鞋敲在紅磚上俐俐落落的聲音彷彿把他帶進了時光隧道。大衛和女孩的距離越來越近。幾乎可以數出她髮帶上小銅環的數目。從後面窺視著女孩小腿的形狀，忍不住要比較起來：慧娟的小腿纖細，敏感而且白晢。Viky的小腿則因為長期穿著彈性襪站立行走而有一種帶著健康張力的觸感。至於那天晚上逢場做戲日後絕不相遇的酒家女，或許是酒後失憶效應的影響，大衛只約略記得雙手虎口握住時豐勻的足腕殘留的一些觸感。相較之下，這名辦公室女郎的小腿上腿肚的比目魚肌就發達多了。是有點男性化的嫌疑，但是配合著足踝上細緻的銀腳鍊倒也有一股魅力。
就在女孩身後三、四步了。大衛手心出汗，插在褲袋中捏著汽車搖控鎖，心裏狂跳不已。女孩走到路口，正好是紅綠燈。機不可失，大衛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抬頭，正好望見前面是殯儀館。大衛彷彿聽見後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頭之間，電光火石，回憶中一幕幕場景，聲音，氣味和光影流瀉而過。他踱過冬日大雪中停車場的車道，灑過粗鹽的雪地上四處散落著骯髒的鞋印。對了，斯時他是杜克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裏，最有希望昇任總醫師的外科住院醫師。他憑著台灣年輕人特有的機靈，嗅出Professor Harrison正逐漸地在神經醫學界的論述領域裏擴展權力。毅然地在第一篇論文出版的前夕轉投Professor Harrison的門下。然後就如同一位猶太人同事稱呼這是﹁台灣奇蹟﹂般地，他在第二年住院醫師寫的這篇文章就被一流的醫學期刊﹁刺絡針﹂接受刊出，更誇張地嬴得了年度最佳論文獎。這麼多年來，這段經歷就像一場美夢，一種強力精神安定劑似地，在鼓舞著他充滿攻擊力地和那些高鼻子，深眼眶的同僚競爭。就是那個冬夜，那場大雪。急診收進來一個酒後駕車的中年婦女。頭皮上的傷口碗大，但縫合後血就止了。可是電腦斷層卻顯示出有中度的蜘蛛膜下出血。但是醫院已經沒有多餘的開刀房可以開刀。病人混身酒臭，吵著要找她的律師和醫師，一付不想把性命託付給這名陌生東方醫師的樣子。大衛知道病人必須轉院馬上接受清除血塊的手術，否則性命很可能會有危險。但是半由於家屬因大雪不能立刻趕到，半由於大衛自己的憤怒和輕忽，病人竟然延屬了三個鐘頭才進開刀房，因此而昏迷，死亡。家屬一狀告進法院，調查結果出來，吊銷了大衛的執照。大衛聽到判決時正是夏天，他在蟬鳴喧天的實驗室中放下解剖的兔子，壓抑住心中的震驚和不甘離開了他的醫學之夢，走出ProfessorHarrison專屬的研究大樓，沒有收拾衣服和書本，也沒有回去過。帶著老婆，日夜顛倒地開車從東岸流浪到西岸，異國壯麗的景色看來竟然和漢堡肉餅一樣的乏味厭煩。怎麼辦﹖那一陣子他看到當地人就拿台語罵人家幹你娘，惹得老婆直擔心他會和別人打架而默默垂淚。能怎麼辦，他只好回到台灣來了。帶著痛苦而羞愧的感覺。他對這塊土地沒有深厚的感情，可是這塊土地是如此紛亂，忙碌，粗糙，終於還是給了他一個空隙棲身。而且寬宏地讓他站了起來。
拳頭像雨點般落下。根本沒有讓大衛還手的餘裕。他在驚嚇下摔倒在人行道上。在他大叫出聲的同時，他明瞭自己是被圍毆了。領頭的正是加護病房的護理長。這些在醫院裏和他相處了一年多的同事，有人揮舞著已經變形的洋傘，有人毫不客氣地以腳踢羞辱側躺蜷曲已經毫無抵抗能力的大衛。野蠻的痛覺，落在大衛的肚子上，背上，臉上，大腿上。大衛頭撞到施工不良的行道磚上，濺了一臉髒臭污水混合著血腥味衝進鼻孔裏。
直到這群葬禮後復仇者累了，他們才住手不打。護理長叉開腿站著，大聲地丟下了一串話：病歷都準備好了，想上法院的話，隨時奉陪。值班醫師因為賭博而延誤救治病人，張大衛，你總算栽了吧。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美國的醜聞，上班第一天主任就告訴大家了。你別裝死不動，我們只是平常假裝不知道而已，你以為人家真的鳥你是留美醫師啊﹖大騙子，醫學敗類。
說著說著一票人就散了。大衛睜開已經發腫的雙眼，瞄到不遠處劉主任的老婆正向走開的護理長微微點頭，似乎很滿意這一場暴力劇。幹，這兩隻婊子，這整件事，從吵架逼我蹺班，到主任醉酒掛倒，到九七連線開出來，到主任被她們整死，完全是一場預先安排的戲，一場陰謀。大衛頓悟了，他被公開地毆打，成為代罪羔羊。這兩個女人除去了心頭大患，一個愛喝花酒的暴躁丈夫和一個年輕有為的醫師，幹，妳們這兩個婊子整我....。
大衛狼狽萬分的站起來，急急的逃開圍觀眾人的眼光，歪歪斜斜地搭上計程車就走。計程車司機也被他瘀青流血的模樣嚇了一跳。問他是否要到附近的醫院。大衛看了一眼後照鏡中的自己，額頭還泊泊地淌血，嘴唇破了，衣領也已被扯斷。全身疼痛不已。去醫院，不行，大衛驚覺那又是那兩個婊子陰謀的一部分，不行不行，大衛告訴了司機家中的住址，就張著嘴呈靜呆狀態地一路回到家中。
老婆孩子都在。大衛毫不掩飾的直說自己是被人打了。老婆嚇得要死，關好大門，把小孩趕進房間裏，抖著手捧著藥箱讓大衛包紮。大衛照著鏡子貼了一滿臉OK絆，背部看不到傷口，乾脆叫太太握瓶子倒優碘拿大塊棉花去刷。紗布裹完，大衛就癱在沙發上，不肯睡去，也不和老婆說話。按著搖控器，打開第四台，頻道一個跳過一個，卡拉OK，立法院新聞，布袋戲，TVBS，台視，亞衛，大陸中央台。悲傷慢慢從心底湧了上來。我們的大衛，終於從被圍毆這樣的壓力狀態而產生的急性被害幻想中回到了這個令人沮喪的現實。
ps.大約是民國82年左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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